管道爆裂后溢出来的水,先是差点淹了2号楼的整个地下室,紧接着就把里头的租户给“挤”了出来。原本隐蔽在阴暗中的地下群租生活,也被这场漫到膝盖的大水给“拱”到地面,引来群众的举报,媒体的曝光。
监管之下,底下的人纷纷撤离。至于他们最终能去哪儿,还能不能租到房子,无人知晓,也鲜有人在意。“地下住不了,楼上的又租不起,实在不行,就只能回老家呗。”一位居民站在北京天通苑西三区的大楼前,对央广网记者说。
“要租房吗”
有人将“天通苑群租房要整治”的消息,发到天通苑的租房群里,却无人回复。群里不断刷屏的,依旧是中介们发上来的租房信息,出租的屋子就包括地下室和楼上隔间。几个活跃的500人租房大群都这样,无一例外,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小区里,整治的迹象和群租的乱象也同时存在。一边是26号楼的那面墙上,50台群租房外挂空调被勒令拆除后,留下的杂乱无章的电线;一边是标着“半地下400—550”的租房小广告,墙面、门顶、电线杆上,随处可见。这边刚走过的路人还在调侃:“这回(房东)得亏了不少钱。”那边骑着小电动的中介,若无其事地问着每一个潜在的客户:“要租房吗?”
在天通苑,这样的中介比比皆是。地铁口的那条小路两旁,就有不少举着“房东直租”牌子的中年人,基本走两步就能碰到一个。只要路人稍微驻足观看,他们就会抢着上来推销房子。小区内、大门外、草地上,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中介无处不在。就连天桥上摆摊的小伙子,旁边都会立着一个“自家租房”的广告牌。
“一般都是租给你们这些年轻的”
但对他们来说,地下室可不是随便租人的。“一般都是给你们这些年轻的,年纪大或者带孩子的,我们都不要。”一房屋中介对央广网记者说,原因很简单,“太麻烦”。至于为何麻烦,这些自称“二房东”、不要中介费、只靠提成的人,就只剩下一脸讳莫如深的尴尬。
“就是看着你们年轻,租满到期不给退押金,千来块钱你们也无所谓。即使要闹,年轻人也掰不过他们。”坐在地铁口、目睹过好几次此类纠纷的治安志愿者觉得,“并非小中介介绍的屋子就不好,也有很多人住他们的屋子,就是怕经常出现这种问题。”
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在该小区的租房QQ群中,就常有人出来感慨,“羡慕你们这些有正规合同的,到期就可以走的人”。在知乎网上,甚至有网友警戒求租者要选好中介。因为他签了一年的合同,住到五个月的时候,房东要把房子卖了,却不给退押金和剩余的房租。这让他愤怒不已,又无能为力。
地下室的租金参差不齐,根据面积不同,价格从600到1000不等,但底下的环境却大致相似。从单元门进去,立马分出两条截然不同的楼梯,往上那条通向宽敞明亮的高楼,往下的那条,打着昏黄的灯光,依旧看不清脚底的台阶。走到底,能看到租户们晾着的衣服。再往里,就是阴暗狭窄的楼道,两旁分布着一个个小隔间,有的甚至只有两三平米,只容得下一张床,没有窗户,关了灯,一片漆黑。
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安全问题。当被问到“下大雨地下室会不会进水时”,中介信誓旦旦地否认了。
“那之前不是有地下室进过水,还被整治了吗?”记者问。
“那你就多花点钱住楼上啊。”中介对此总是闪烁其词。
附近的居民就见过出事的。之前某个地下室因用电不慎而起火,报了消防后,又因过道狭窄,消防车迟迟进不来。但这些在中介口中,都是“不可能”的事。
“起码我有个住的地方”
即使这样,很多人还是会选择住在这儿。小李便是其中之一。
“地下室房租便宜,起码可以给我这样没有经济能力的人,提供一个住的地方,让我们在北京也有一种家的感觉。但前提必须是通风良好,消防过关,保障安全。”小李说。
那会她才大学刚毕业,本着长见识的想法,从河北邯郸来到北京。第一份工作的月薪只有一千多块钱,楼上敞亮的屋子她想都不敢想,“租不起”,只能往底下找。
这不是小李一人的困惑。上海易居研究院发布的《50城房租收入比研究》报告显示,2017年6月,全国50个城市超七成房租相对收入较高,其中北京、深圳、上海、三亚等四个城市“房租收入比”高于45%,属于租金严重过高城市。也就是说,这四个城市,租房者要拿出将近一半的收入支付房租。
承担不起高房租的小李,最终租到一个月付300的地下室。屋子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能活动的空间不到一平米,进了门就只能坐在床上。头顶便是下水道,半夜总能听到咚咚的流水声,有时漏了,整个屋子都是臭烘烘的。四面墙壁,没有窗户,又闷又热。到了夏天,连电风扇都没有,只能忍着睡觉,半夜常被热醒,汗流浃背。时间一长,被子都发霉了。风进不来,晾在楼道里的衣服,好几天也干不了。
“没办法,那会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当时一无所有的她,甚至连续吃过一个月的水煮蛋。有一次买了几个挂在门上,不小心掉了下去,还得捡起来,扔到锅里,煮熟继续吃。那会要是能在地铁口买个炒饼,小李都幸福得跟吃了顿大餐似的。
苦中作乐只是少数时候,通常情况是一屋子的孤独。虽说地下一起住的,多数是跟她一样刚毕业的年轻人,但“流动性大”,人来人往,也就没有深交,顶多打个招呼。有时想找人聊天,却不知道找谁,累了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怕父母担心,报喜不报忧。下了班就只能躺在床上待着,直到实在熬不过去,才会跑到广场上透透气,顺便哭一下。
但她不曾想过离开这儿。因为出身农村的她,深知自己回家后只能务农。“就是为了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才选择出来打工,给自己一个更好的发展机会。”
有时她走出地下室,抬头望到外面的高楼,除了心理落差之外,还有一些向往。“当时就想着,我什么时候就住到楼上就好了,哪怕是隔间也行,至少空气好点。”她还是觉得,一切总会好的。
“实在是莫有办法”
乐观的心态支撑着小李继续在北京生活下去,直到现在她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租到楼上的房子,做了感兴趣的工作。但同样居住在天通苑地下室里的莫老太,则打算在三天 后回山东老家,她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要不是那场大病,或许她还在家里,跟老头儿一块儿种地,一辈子都不会来北京。
其实她只有67岁,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老些。黑白交加的头发,庄稼人常见的黝黑肤色,脸和手都爬满了岁月和劳作留下的褶皱。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老两口忙着地里的庄稼,儿子儿媳外出打工,虽然一家子收入不高,但总还有些盼头。只要攒够了钱,就把房子盖起来,给孙子娶个媳妇。
但自打她的眼睛开始迷糊后,这个家庭的未来也变得模糊不清。一开始总觉得是年纪大了,加上常年劳作的缘故,“不碍事,没必要浪费钱”。但慢慢地,她越来越看不清,走路会摔倒,切菜切到手,“再不看医生就瞎了”。这才在儿子的劝导下,开始治疗。四年来,看了多少医生,白内障总不见好,最终才踏上进京看病之路。
做完手术,花了一万多块钱,这是自家地里四五年的收入,“但在北京根本就不是钱”。检查前前后后要花上两个月,她跟儿子住到小区的这个地下室里。为了补贴家用,儿子出去打临时工,原本应该在床上休息的她,也偷偷跑到楼下捡垃圾,“攒点钱,混个馍馍吃”。
每天五点多起床,喝了一碗芝麻糊后,她就开始拄着一根扫把柄,在家门口的那几个垃圾桶里掏点纸板和饮料瓶,直到傍晚眼睛看不清为止。她眼睛不好,不敢走远,累了就在停车棚底下坐着,一看到有人扔垃圾就立马过去搜查。天气热的那几天,流了一身汗,“那也莫有办法,能怎样”,但一天下来,也只能捡个七八块钱。
虽然在地下室只住了两个月,但她还是觉得很长。在老家总能跟街坊邻里“唠唠”,但在这儿,她觉得楼上住的都是“有钱人”,“跟他们能唠啥”。她没想过有一天能住上去,也没想过回山东前跟儿子一块儿逛一次北京。即使她在这座城市的活动范围,只在那几个垃圾桶附近,再远一点就是医院。
“实在是莫有办法,赚的少,花的多。你说莫有钱,在这儿怎么生活?”三天 后,她就要离开这个地下室,离开北京,回到她的玉米地,再也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