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即使有希望追回损失，老人们将面临的也是一场持久战。这不光需要经济实力，也需要时间。

“签（合同）的时候没有任何怀疑，他（骗子）说得很肯定。”杨秀英回忆，她轻信了骗子的空头承诺：将名下的房产抵押借款3个月，所得借款转交他代为投资理财，届时将有10%至15%的高息回报，到期还能全额返还本金。

落魄的境遇对心态产生多少影响，则因人而异。一位63岁的阿姨受害后被迫住到了东六环外的村庄，她租下的小屋紧挨着一座垃圾站，苍蝇在屋内回旋，她依然每天穿戴整齐，化些淡妆，往返于城区会见自己的援助律师。她说：“我要美美地活着。”

2016年的夏天，李陵跑了大大小小几十处地方，“看到有国徽的地方就想往里冲”。

那是一个初冬，来人击碎了窗户的玻璃，刚做完腰椎手术不久的王素琴躺在一床玻璃渣子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强盗一样的人”将她的房屋搬空。86岁的老伴急忙跑到派出所报案，跌了一跤，磕破了嘴，满脸是血。

“许多子女因维权丢了工作，普通单位怎么能容许员工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假？”中央美院毕业的李陵在一所初中教授美术，全靠校方的理解，她得以抽身维权。

裂变

无解

更多老人难以面对巨大变故对生活的重击。儿子去世后，杨秀英因无家可归，辗转被河北的一间寺庙收留。许多个夜晚，她闭上眼睛，仿佛见到儿子身处地狱。类似的梦魇时常缠绕着她。只有迎着木鱼声每天诵经，她才能获得稍微的宁静。但寺庙里也有人背地里嘲笑她：傻，连房子都会被骗。

仝豫湘在医院的病床上整理自己的受骗材料。图 / 卫诗婕

“很多时候我冲她发脾气，其实也是内疚，还有心疼。”李陵回忆起母亲的遭遇，禁不住哽咽落泪。

医院给出的诊断是急性脑出血，抢救无效。杨秀英将儿子的发病归咎于自己——她认为，儿子的意外发病是长期的压力导致，而压力始于自己无知被骗，不仅失去房产，更让整个家庭背上巨额债务。性格敦厚的儿子知道后，不曾冲她发过脾气，但她猜想，儿子是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她曾目睹过儿子背地里唉声叹气、借酒消愁。

签署“全委”协议时，老人是否知晓合同内容，公证处是否尽告知义务，成为众多事主子女事后追责的一致疑问。

8月的一个上午，数十名被害者及其子女聚集在方正公证处讨要说法。

尽管自知损失难再追回，李陵还是带着母亲走上了维权道路。

几天后，在律师的建议下，刘月向法院提出诉讼保全，阻止房屋再次买卖，暂时保住了房子。

眼见着儿子的胸膛不再起伏，气息由微弱逐渐消失。她抓着儿子的手，竟哭不出来。她这样解释自己没有流泪的原因：觉得儿子活着太苦了。

因遭受巨大打击，韩淑云的神经系统开始出现病变，好几次，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发作，大喊、挠墙。有一回，老伴高长德实在摁不住她，情急之下跪在地上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才让她消停下来。清醒后的韩淑贞痛不欲生，“他把我的心都磕碎了”。

失去房产的同时也失去亲情的，还有王素琴与丈夫张增印。他们毕生奋斗所得的70平米红色砖房，是祖孙三代七口人的主要资产。这户拥有4名伤残人士的特殊家庭，曾是街道帮扶的重点对象，全家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底楼两间门脸房的租金。

“骗子曾经承诺过，多拉一个人进来，我的利息就可以翻倍。”刘月回忆，“我拒绝了，但有人这么做。”

为了阻止二手买卖，拒绝交房也是一种保卫途径。现年68岁的刘月本应在去年10月就被赶出家门，然而在清户当天的深夜，她立誓与自己的房产共存亡，便雇了开锁匠再度将房屋换了锁，又搬了回去，儿子还在防盗门内又装了一扇大铁门，以阻挡“再来骚扰的流氓”。

“从得知我被骗，之后的一年里他压力太大了。”杨秀英双手抱头，五官纠缠在一起，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事实上，在儿子去世前的8个月，她瘫痪在床多年的老伴也因得知失去房产而情绪激动，在她眼前咽了气。

一位70多岁的老人在得知失去房产后当场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死亡。他的女儿，也是事件的参与者，因此精神失常。

可警察的出现并没有改变事情的结局，最终，他们连同子孙三代一家七口，被赶出居住了数十年的家。

“他心里也苦，是我们对不起他。”采访这天，他的T恤少了两颗扣子，那是前一天，儿子拽起他的衣领扯没的。

骗局通过一系列正规的法律文书披上了一层合法外衣，不止一位专事诈骗诉讼的律师都惊叹布局之缜密。

止损

针对老人各样的心理，骗局设计的名目繁多。数十个案例中，诱使老人抵押房产的名目包括：出境旅游、项目投资、以房养老……种种名目本质上来源于一场有备而来的“银发收割”——缺乏法律常识的老人们在骗局面前往往难以脱身。

由于老人们曾签署委托第三人全权处理财产的协议，房产早已悄然过户给关联人，即使叫来了公安也无济于事。

“我的两个哥哥应该是心里埋怨。”采访时，张英细细地分析家人的看法，“侄女应该也挺恨我，她的孩子快上学了，没有城里的户口，就上不了好学校了。”她的语气平静，神色却流露出内疚。距离她两米远处，86岁的老父亲正躺在床上养神，假装没有听见。

她亲眼见到负责某起诉讼的法官，在短短半年内从一个“刚毕业的白净帅小伙”，变成了“满脸爆痘、逐渐消瘦的小老头”。她无法向二位老人解释，“为什么法官不能尽快帮助他们”。

今年2月，涉嫌诈骗张培等多名受害者的嫌疑人被批捕。负责案件的警官给李陵发去短信：“赶紧和老人说说，好歹能开心过个春节了。”

维权的难度与骗局的精密程度成正比。一些家庭自此开始了艰辛且漫长的求诉道路。在重大财产损失的巨大变故前，家庭伦理遭到考验，也镜像般地映射出人性的多面。

“我不敢见他，怕他骂我、打我。我受不了。我现在的身体受不了气。”79岁的晁淑兰提及儿子不禁掩面。大儿子因身体不好，长期无业，靠低保与父母的接济生活。而家中房产的变故，使他原本岌岌可危的婚姻彻底决裂。

“财产早就进行转移了。”一名代理过多起类似案件的律师表示，“许多骗子宁愿坐几年牢，换得家人富贵。”

对方不断用恶语辱骂张培。期间，张培向自己的理财人拨打了3个电话，但始终没有打给自己的女儿。“怕那伙人身上带着刀子，我吓傻了。”张培事后回忆。最终，她在欠条上摁下了手印。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康欣、韩淑云、高长徳、李陵、张培、刘月均为化名。）

失所

“现在我们境况困难，需要相互扶持。等有一天房子要回来了，我马上就和她离婚。”今年8月，这对结婚41年的老夫妇并排坐着接受采访时，丈夫说出了这句积压在内心已久的话，而妻子沉默，趴在桌上将头埋了起来。

李陵不服输，许多个场合下，她激动地向工作人员拍起桌子。这时，母亲会用陌生的眼光望着她，那个内向顺从的女儿不见了。

还有不少事让她心碎。她曾两度在床褥下找到老伴写下的遗书：“我一辈子就挣了这么一套房，被你给弄没了。我先走了，你再陪着孩子过两年吧。”

8月17日下午，她和老伴随众多受害者上公证处维权。今年7月，多起“以房抵押”骗局事件被媒体报道后，涉事公证处被司法部责令调查整顿，司法局出台新规：公证机关为60岁以上老年人办理赋予强制执行效力公证或涉及处分不动产的委托公证时，老年人必须由成年子女陪同，必须进行录像。

这一年的5月9日，张培被银主约至西直门一处咖啡馆，对方称张培超过两月未按时付息，额外欠下自己25.6万元，要求张培当即签下一张欠条，张培不从，双方僵持3个小时。

80岁的李振海至今随时面临来自儿子的暴力。事发后的第2个月，李振海去看望儿子，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酸：风扇折了，衣柜门被拽下，玻璃全被砸碎……